傅聪
听说他脾气暴躁,听说他为人情绪化,听说和他访谈最好做足准备
工夫,听说与他见面最好不要问错问题……
听说我要去访问傅聪,不止一个人这样问我:要不要我陪你去?
毕竟,对于傅聪来说,无论是国家民族、音乐艺术、父子之情、男
女关系,以至个人的传奇性遭遇,他都留下太多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与
传闻。
真正与傅聪见面,却发觉他亲切健谈,在仆仆的风尘和浓浓的倦意
下,坦率而爽朗地侃侃而谈。
问及父亲傅雷对他的影响,傅聪一幅“又是那个老问题”的表情,
笑着说:“我常常梦见我父亲,但是你总不能要我每天早上起来就想:
我父亲又怎么样怎么样影响我了啊!”
然而每一个对傅聪有兴趣的人士都必然会看过《傅雷家书》,看傅
雷如何从小就把傅聪严加管教,把他培养成一个学贯中西优秀钢琴家。
傅聪感慨万分地说:“中国家庭千万不要误解《傅雷家书》,中国
孩子应该多点自由发展,父母已经把他们管得太多了!”
他指出,编辑《傅雷家书》时,父亲的很多书信并没有被编入:
“如果你看到他管的那些琐琐碎碎的小事,烦都烦死了!当然他有他的
天地、他的理想,他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他的以身作则、为人处世,而不
是他的管教方式。”
傅聪希望看过《傅雷家书》的人都能得到好的启发:“这本书有很
多值得思考的问题,但它不是天经地义的。”
真正令傅聪受用无穷的,是父亲那种启发性的教导方式:“无论是
教我数学还是《论语》,他从来都不解释。总是问很多问题,旁敲侧击,
让我自我启发,从小就培养独立思考的方式。”
他指出:“那是一种西方式的教育,自由式的、让个人个性发挥的,
不是管教严不严厉的问题。”
傅聪19岁进入华沙音乐学院,5年后定居英国。在欧洲生活了40多年,
他说:“基本上,我是个局外人。我在西方是个局外人,到了中国也是个
局外人。我是个奇怪的混合体,东方的东西和西方的东西,甚至没有混合,
只是并存在我体内。”
傅聪指出,东方艺术强调天人合一,所有的艺术都讲求一种整体的东
西,比较主观、直觉,不像西方艺术那么科学化,一门一门的学问,分门
别类:“我虽然是搞西方音乐,血液里也存在着这种东方成分,这是我跟
其他西方艺术家不同的地方。”
而音乐会的演奏环境,基本上是属于西方的:“中国音乐有很多种。
古人弹古琴还要焚香沐浴,注重与自然环境合为一体,那是另一种性质的
音乐,不像西方音乐是为了与大众交流沟通的。”
傅聪喜欢演奏会的感觉:“假如我在几秒钟内感觉不到听众与我一起
呼吸,我就知道某些地方出错了。演奏有说服力的话,听众会被带着走,
而演奏会最好的评价方式就是听众的状况。即使那一场演奏在弹奏上不完
美,只要听众状况良好,那还是一场好的演出。因为它已经达到与观众沟
通的目的。”
然而,傅聪不喜欢西方人以独特的眼光看待自己:“在西方这么多年,
露骨的歧视是没有,但是他们会把东方人当作奇花异草一般。我刚刚到英
国时,曾遇到有人说:他多奇怪,他居然可以弹西方音乐!”
他说:“而当你成功的时候,他们认为那是基于你的‘异国风味’,
这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。但是到了现在我已经赢了,他们认真地对待我
了。”
1958年,傅聪拒绝回国,由波兰出走英国,轰动乐坛,也轰动世界。
傅聪曾说,当时他是被情势所逼,迫不得已。
数十年后的今天,中国无数年轻音乐家在有所选择的情形下,也纷纷
移居外地。
针对中国音乐人才外流情形,傅聪说:“你不能怪他们。尤其是六四
以后,不光是年轻人,也不只是学音乐的。所有的中国人,第一件事就是
想出去,这是非常伤心的事。但是如果国家上了轨道,情形是不一样的。”
回想国家多年来所面对的波折,傅聪情绪激昂:“从毛泽东站起来的
那天开始,中国人全跪下来了!79年以前的中国,每一个人每一天不得不
以说谎来度日,这种心灵的折磨对一个民族的损害是古今中外所没有过的!
六四期间,中国人第一次都站起来,感觉到做人的尊严,但是中国并没有
抓住这一个大好机会。”
他认为:“六四以后,人们对国家更是绝望,大家都要往外跑,尤其
是搞音乐的,在中国有什么发展?!虽然近几年来中国经济一片大好,但
人民心理上是绝望了,大家只管赚钱,赚饱了往外跑就算了!”
他说:“我对前景一点都不乐观。但假如国家是换个情景,多少人愿
意回去?那时候,多少在外头发展得很好的,都跑回去了。”
傅聪相信,中国有所改变以后,这些外流人才还是会回去的:“假如
觉得中国有希望了,我第一个就回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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